东海的海水是浑浊的,阴天时是淡土黄色,到晴天就有些发灰。

卢英长在东海边,闻惯海腥味,往后每想到海,先想到的是汽笛声声,然后大渔船启航,发动机推着海水,一圈圈泥浆翻滚。偶尔也有海葬船出港,在清晨,日光穿云破月打在千顷浪花上,如同散落一岸的白玫瑰,船就在花海中逐渐远去。

当地的一篇有关海葬的报导记述,逝者的骨灰会被装入象牙色的莲花坛中,由亲人带着出海。等到了海上,放下沉入水中。莲花外壳遇水消溶,骨灰浮浮沉沉,从此归入大海。政府鼓励海葬,相关费用全免。报导还采访了海葬船的船长,他说人死后骨灰的颜色不同,年龄越大,颜色越灰。一对父母过来海葬,手中捧着的骨灰像雪片,更白过莲花坛,雪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,那是一位刚二十出头女孩的骨灰。

卢英长在东海边的小镇上,也看惯死亡。出海的人多了,总有海难,回来的渔民皮肤黝黑,瘦得只剩下一副骨头,两只突出的眼睛布满血丝、大得吓人;哪个水库里又淹死人,游泳的没看准位置,靠近闸门口,一下就被卷入漩涡挣脱不出;不要独自走进幼儿园旁的小巷子,那里有个发癫的女讨饭,外地人,某天起她就躺在地上一动不动;饭店的老板在大马路上杀蛇,剥去皮后粉红色的肉条仍在扭动,好功夫,没有一滴血。幼年时的她有一双沉静的眼。

后来她近视了,戴上蓝边眼镜,不爱说话。旁人靠近她时,总疑心会被冻住,空气里簌簌地落下了好多冰碴子。高中时的她总坐在靠窗的位子,从窗口遥望一棵树,那棵树在冬季的寒风里掉光所有的叶子,又在来年的春天重新茂密。她想象自己是那棵树,在这平淡的注视里酝酿出一颗滚烫的心——心里有过剩的表达欲。她就像风平浪静却又随时能置人于死地的东海。

高中结束后,卢英到省城念大学,同寝的女孩有一个和她是同乡,叫朱佩仪,在学校乐团里拉大提琴。

初见,佩仪坐在桌上抱着双臂和别人说话,沉凝如古希腊雕塑。卢英走进宿舍,佩仪眉飞色舞地瞪她一眼,随即向她打招呼,中气十足,凶巴巴,艳光四射。

她们在没有晚课的日子穿过启明湖往小吃街,暮春时的傍晚,太阳西沉。似暗非暗的夜色里景色开始倒带,佩仪骑车,卢英坐后座,路上三三俩俩的学生和她们并肩。卢英把头微微靠在佩仪的背上,发丝摩挲着衣料,她问佩仪知不知道石楠花的典故。没等到佩仪回答,卢英就迫不及待地揭晓答案:校园传说里,情侣身上有石楠花的气味。佩仪被她故作暧昧的语调逗弄得大笑,惹得旁人侧目:“那我们应该钻到石楠花丛里等着,等他们在树下接吻,就突然窜出来吓他们。”

车行过桥,上坡,卢英自觉要下车。佩仪吃吃笑道:“坐稳了。”一踩脚踏,自行车摇摇晃晃,便过了最高峰。卢英感到一种安稳,由衷称赞佩仪的力气。“那是——”佩仪拖长语调。卢英能够想象她的神采飞扬。下坡,她紧紧地抱住佩仪,如果不是佩仪带着她,她笃定自己会沉入那片湖水。

佩仪酷爱吃辣,点麻辣烫都要中麻中辣,不像一个沿海人,她吃得满头大汗兴致高昂,卢英却在微麻微辣中就已泪水涟涟。吃完麻辣烫她们又换一家吃鸡蛋仔,两人分一个,倚着人行道的路障铁栏看车水马龙,一人掰一块,车子飞驰而过扬起尘土。我们的生活就是如此,日复一日。“吃冷饮么?”佩仪问她。卢英点头,于是她们又走向下一家。往后都不会再有此刻的年轻,在小吃街紧挨着的食物间,她们不知疲倦,胃的容量也仿佛是无限。

小吃街里零星散落着理发店,它们灯火透亮,满地剪落的黑发,多数大门敞开,于是劣质洗发水的气味飘散,混杂在食物的香气中。这些店喜欢搬一个音响摆在门口,放着震耳欲聋的流行曲。卢英已记不清到底是哪一首歌,只记得她和佩仪从店门口并肩走过时,在那个瞬间,她隐约预感到这是她们青春的背景乐。

启明湖从校园中心穿过,沿湖两岸绿荫茂密,到晚间灯火不透。那四年间围绕着启明湖有许多传说,类似于八卦小报的风格。卢英记得一个,是讲一位女生和男友的朋友睡觉了,男友不肯原谅她,她一直寻死觅活。女生的朋友不放心,于是委托自己的追求者看着她。那日晚课结束,女生在走出教学楼后径直走入了启明湖中。当然,故事的结局是男生及时地拉住了她,手机却报废了。当然,男生又及时地申报了学校的见义勇为奖金,买了新手机。就是这样一个风月且滑稽的故事,让卢英在晚课后路过湖边时总忍不住向湖中张望——她总疑心有人在湖里。只见一片漆黑,偶尔有零星的波光,映着树影憧憧。这四年间发生的事最终也成为回忆里的树影,不辩轮廓。或许早在下坡时她们已将自行车骑入了湖水中,此后的种种不过是她们在湖底的幻想。

佩仪学建筑,到二年级有专教后很少待在宿舍。听闻一个建筑系的学长在追她。佩仪私下抱怨,她欣赏他的才华,可学长不是她喜欢的类型。卢英转系搬出了宿舍,再见佩仪时她已接受学长的追求。学长殷殷切切,日夜相陪,又在建筑系的中庭吹萨克斯风高调向她示爱,佩仪尴尬又激动,答应了他。

卢英在路上远远地见过他们。大太阳底下,学长撑着一把伞,两人在伞下吃冰淇淋。她眯着眼睛抬手想打招呼,却见佩仪正低头笑着,她的手停滞在半空又放下。冰淇淋很快化了。

之后她很少见到佩仪,除了她在朋友圈更新的日常。佩仪发过两组照片,和摄影师的互勉约拍。一组是下雪天在启明湖边,她长发凌乱,看着雪花的眼神略显伤感。不像她。另一组是在画室里,天窗穿入的光线锋利如刀,佩仪红唇黑裙,拿着玫瑰花坐在雕塑旁,她的眼神里有神话中的艳烈。

卢英相信生活里的预示,过去她总在东海边看晚霞烧天、渔船归航,以此猜想明日的天气和这片海域即将发生的危险。因此她也在这些年不断地回想起佩仪的两组照片,想要从中获得一些预示。到底是哪里出了错?算命的明明说她会在二十六岁的冬天迎来正缘。或许不该让她拍第二组照片。或许是第一组的缘故。应该在那时多和她交谈。不该在那时沉湎于自以为是的寂寞。

暮春周末,天色阴,卢英终于去看佩仪。佩仪最后的日子在她的家乡度过,东海边的一个小渔村,现住着的大多是老人,目之所及满地的塑料垃圾。卢英把车停在小卖部门口,下车时候刮起一阵风,卷着沙土,她忍不住咳了几声。佩仪的妈妈出来接她,简单寒暄了几句后向她道谢。卢英讷讷无言。

卢英便说去埋葬佩仪的山上。于是出了村庄,开车不过五分钟就到了一座小山丘下,山脚的田都种着花木,枝头上的花早已凋谢,只有一棵棵瘦小的树码在土里。卢英从后座抱一束白玫瑰出来。刚才在路口时猛然刹车,那束花便倒了,玫瑰花倒在了佩仪妈妈的膝盖上,她将它们放正,干瘪的手抚过了花瓣。她跟在佩仪妈妈后面,从一条泥土路大步上去。没过多久,佩仪妈妈停下回头说:“他们家族都葬在这里。”

她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,这几座坟都姓朱,一块碑的左下小字上镌着“曾孙:景东、佩仪、佩容”。而在这几座坟中,那一处新坟洁白如雪,墓碑棱角锋利,里边埋葬——“朱佩仪”。

卢英实在很难将这座冰冷的坟墓和佩仪联系在一起,她在相册里、记忆中依旧鲜活。在佩仪死后的几年间,无数人和卢英萍水相逢,随即杳然无踪,他们都成为了她生活里的逝者。卢英疑心佩仪的死亡也不过是一种“杳然无踪”——她只是不再出现在属于自己的这一场梦中了。关于佩仪的其他部分,她未曾亲历过的,也许只是他人的梦,她在无数个梦的擦身中去拼凑出了佩仪。何时何地,她们还会再见吗?譬如天之涯,譬如海之角。

坟墓的四周大片泥土裸露,令她想起建筑系的中庭。那里很少晒到阳光,即便种上绿植,也多数矮小,或很快枯死。当中庭传来萨克斯风,佩仪在起哄的人群里向下望,她看到的是什么景象?她首先看到的,是裸露的土地吗,还是蔫黄的植物?佩仪,我一直以为,深埋地下的那个人会是我。毕竟,我才是我们当中热爱下坠的那个人,不是吗?卢英的眼眶里涌起热泪。而今她只有送出一束白玫瑰,在荒野里陪伴这座永恒的新坟。

佩仪曾约卢英去拜菩萨,当时她刚失恋,心绪颇不宁静。学长出国后对佩仪逐渐冷淡,在某次地质公园之旅后便和她断了联系,佩仪辗转得知他的女友席位已经换人。她大哭了一场,擦干眼泪后,除了偶有片刻的落寞,依旧明艳动人。她或许只是习惯了明艳动人。

那年秋天冷得极早,落叶满山,佩仪着一件棕色的长大衣,戴上手套。她们从后山上北高峰,过峰后一路向下,又行至三天竺,从一个寺庙再到另一个寺庙。佩仪拜佛的姿势很标准,她双手合十,闭上眼祈祷,随即掌心向上置于蒲团,一共六记叩首,一丝不苟。假如上天有灵。

卢英坚持要去寻找三生石,她告诉佩仪,传说中缘定三生的恋人会在石头上看到对方的名字。她们很快就找到了。那是西湖边的一处僻静角落,两块巨石横立,不远处挂满了恋人祈福的红绳。她们在石下逗留良久,相顾无言。卢英已记不得那天佩仪的神情,或者说她从未留意。她应当留意的,她不该只顾着自己那份难以启齿的感情。

大学三年级,卢英在小组讨论中偶遇周南生。南生很少讲话,笑起来时有些腼腆,若是别人望着他久了,他便显露出不好意思的神色。卢英随口说中午一起吃饭,却不料南生真的在卖三明治的窗口前等她。自此,他们经常一起。南生有一位异地的女友,常避着卢英和女友通话。听他形容,女友暗恋他许久,当时他受了情伤,便答应了和她相处。听他的爱情故事时,卢英发觉自己竟在嫉妒。可她是在嫉妒南生的女友,还是人人都有、就她没有的爱情?她在夏夜的启明湖边端详南生的脸,苍白的,睫毛很长,在月下带着飘渺的鬼气。他对着她笑,他的瞳孔浑浊,让她微微恶心。他们在草丛里拥吻,轻薄衣料下的躯体迸发出蓬勃的欲望。真是肮脏,她想,就像在东海里仰泳。

卢英一直以为生活就将如此继续下去。被欲望牢牢钳制住的她,挥霍一般地享受着在爱情里命若游丝的快感,仿佛在高楼远眺时放任自己的心跳。她们当然在三生石上看不到任何人的名字,可当时,石下的她们却仍在一起。

过去日复一日地,佩仪熬通宵做建筑模型。凌晨四点,佩仪点的外卖到了,老鸭粉丝汤的油香味飘入床帘,卢英悠悠醒转却不知非梦。但生活已经改变。许多年后,当海水吞没最后一丝日光,晚霞穿过铁栅栏灼伤她的眼睛,卢英就会想起启明湖边的落日。在那铺天盖地的艳色里,湖水不断上涨,腐烂的味道侵入她的鼻腔,而她缓缓下沉。

得知佩仪的死讯是在早晨,窗外阳光很好,芭蕉摇曳。卢英对着手机里的讯息发了会儿呆,然后起床去外面吃早饭。那是东海边的初春,放眼望去,马路上热气翻滚。车子开过留下一排尾气,打开汤锅飘出清甜的豆浆水汽,蒸笼起落间漏出包子春卷的香气……这些气味卷成一股飓风,从每一个行人的生命中刮过。卢英在店里吃了一碗馄饨四个生煎,然后,在这即将到来的沸腾春天里,慢慢走回了家。

那天,是三月十七号。在日出时分,可以想象的,东海上盛开了大片的白色玫瑰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