雁来爱看电影,尤其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港片。有名的自然不必说,粗制滥造的她也能看出点别样的深情。这种别具一格的爱让她不免对香港也怀了些情愫。上学那阵她和朋友去香港玩,在餐厅里卖弄她的蹩脚粤语,侍应生忍不住和她讲普通话。这事自然受到嘲笑,雁来表面若无其事,内心却记恨了一笔,如今的香港早不是电影里的香港了,她自是忿忿。从此,她便对香港敬而远之。本科毕业时有个喜欢的歌手在香港开演唱会,朋友邀她同去,她下意识地就找理由拒绝了。只要不再踏足,便无损于从影像中得来的记忆。

雁来是有些异于常人的。一张因苦闷而阴郁不安的脸,走路很快,在街边匆匆而过时,像受惊的鸟儿扑棱棱地飞起。谁也没有想到她会迅速和一个酒吧里认识的男人在一起。

那时她在上海读研究生,再有一年就要毕业。在电话里,父亲总是劝她回老家考公务员,大谈铁饭碗的清闲稳定。她想象电话那头他的模样:坐在饭桌旁,两条腿叉开,一手搭着膝盖,一手在半空里比划,整个人因激动而微微摇晃。

二十岁生日那天父亲在乡下的沿海公路上撞死一条狗,她坐在副驾驶。狗在被撞前一秒和她对视,她从它的眼神里读到恐惧与侥幸。父亲在继续开了几百米后停车,走回去捡掉落的保险杠。她看到狗的尸体已被移到路边,路上没有血迹。

她在此后的许多年都做着重复的梦。熟悉小城的盛夏午后,每一条路每一条街都安静如死,路的两旁树荫茂密,漏下的光斑照着她的一举一动,她失去所有的力气站在原地,当白色的、炽热的光笼罩全身,她在那一瞬间倒地昏厥。

大概是梦的缘故,雁来也总在夏天心悸,伴随着轻微的耳鸣。上海夏夜的闷热侵入四肢百骸,缝隙里充斥着喃喃细语,南京西路上灯火如昼,她在这白夜中失魂落魄地走入酒吧,嘴唇哆嗦,双手颤抖,感到自己是一条奄奄一息的鱼。坐在吧台张望的刹那,她看到张继青,不由自主地为自己写好剧本。

第二天,雁来就有些后悔。昨晚的心跳显然是因酒精,而醒来后,她开始质问自己究竟喜不喜欢继青。继青在微信里对她狂轰滥炸,她假装自己有事在忙,可是继青要来学校找她,是无论如何也推脱不掉了。她走去校门口见他,长夏将尽,头昏脑胀,握紧的手心出了冷汗。回想昨夜见他的场景,她偏头时看到他的眼睛,黑暗里的那一瞬间,那一瞬间,是一场电影的开头。他喜欢文学和电影,这很好,他有被神化的职业,这也很好,怎么不会是他呢?

晚饭后他们在江边散步,谈起现代人的爱情。继青提到,他有一位在黄浦江边有房的富婆朋友,历任男友都是小几岁的帅哥。“如果有条件,大家当然更喜欢年轻的肉体。”他如是总结。雁来将这玩笑视为一种现代性的证明,简而言之,此人在感情关系上也是时髦的。沉醉晚风,这是电影里的过渡。怎么不会是他呢?这座城市里那么多人,怎么偏偏回头时看到的是他?她终于说服自己。试着和他相处一星期,她决定。

继青对雁来的初印象,却同旁人很不一样,他盛赞初见时的她年轻爱笑、温柔可爱。那天他去酒吧安慰一个失恋的朋友,安慰不久,朋友接到复合电话离开。继青一杯酒还未喝尽,只好郁闷独饮。这时有个漂亮小姑娘走到他身边问:“这个位置有人吗?”他一惊,自然不拒绝这样的艳遇,连忙卖弄起成熟男性的风度。

他问她是哪个学校,为什么来酒吧,得知是一所名牌后,暗暗满意。她问他爱看什么书?他答毛姆。她呢?爱看马尔克斯张爱玲。看来她还懂些文学。他有意无意地透露了自己的职业,一份颇为体面的职业,听着她的惊叹,他的心中灌满了意料之中的飘然。她总是对着他笑,那笑在暧昧的灯光下、玻璃杯的残影里显得格外诱人。他们在舞池里拥抱,能感觉到她没穿内衣。他吻她,伸出舌头时,她却没有回应。

第二天,继青就向朋友宣布了此次艳遇,引起轰动,朋友们以“马尔克斯”来指代这个酒吧女孩——今天要去找马尔克斯吃饭了罢?

继青感谢主管,最近都没有让他加班,仿佛是专门给了他时间去投入这场夏末的恋爱。他有太久没有处在一段感情之中了,深夜时常常自怜孤清。朋友们给他介绍的对象总不像话。上回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在上海有房的女人,他正措辞如何拒绝,朋友小吴直接了当地替他说破——这种女的继青才看不上。上海有房还不好?别人问。学历太低,继青是体面人,小吴讲。每想起此事,继青总忍不住微笑,小吴还是对他好的。他在夜风里骑车回家,雁来说在小区门口等他。夏夜的风卷着热气翻滚,他的一颗心被烘着拱着仿佛要化去。远远地就看到雁来抱臂站在香樟树下,白衬衫牛仔裤,他骑得飞快。

继青之前有过几任女友,无一不是极认真的关系,对方也都是优秀的人,非常郑重地爱着他。上学时的一位女友在上海和北京都有多套房产,为他放弃了出国交换的机会,只可惜她控制欲太强,并患有抑郁症,多次以自杀威胁,他那时虽已不爱她,但仍不忘记做个好人,替她向学校心理中心的老师报告求助。另外一位女友主动追求他,并在此过程中拒绝了一位条件颇不错的同乡,可她太自我了,从不主动洗碗,也不愿搬到离他单位近的地方,他一直忍受着这些痛苦,直到年轻时的他无法继续忍受。当雁来问起他之前的感情经历,他冷笑,呵,来了。他不愿过多谈论,在他的心里,过去的一切都蒙着一层神圣的辉光,那淡淡的光芒笼罩着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午夜,他感受着自己曾被真心地对待过,也伤痛自己付出的真心未收获结果,他沉湎在这种眷恋与不甘中泪流满面,他是好人,怎么不值得最好的一切?

没过几天,继青就带雁来见了许多朋友。“我们这个年纪,如果不是想长久发展根本不会开始一段感情,谈恋爱还要送礼物,多麻烦。”继青认为,长久发展的标志之一就是认识彼此的朋友。雁来听后心下惴惴。

朋友之一是那位黄浦江边有房的“富婆”。与雁来想象的不同,富婆看上去面黄肌瘦、神情悒悒,原来是刚失恋。家中催婚,却怎么也不同意她和那位小几岁的帅哥在一起,甚至乎大骂她没脑子,她只好分手。朋友之二是小吴和他的女友小护士,继青在赴约前告诫雁来,切不可表现得过于亲密,小护士先前就太黏小吴,被小吴义正严辞地指出:要和大家一起玩儿。雁来连连点头。

他们相约饮茶。两人先前是旧同事,在一方离职后遂成好友,于是讲些工作上的近况。雁来自觉无话可说,只能频频为他们添茶。吃了一会儿,小护士姗姗来迟。小吴向雁来隆重介绍小护士的洁癖。“小护士绝了。”小吴笑说,“昨晚她已经喝醉了,摇摇晃晃进了家门,竟然还要顺带拎起我的鞋放到鞋架上。”

吃完饭后,继青向雁来咬耳朵,说小吴刚刚告诉他,小护士今天穿一件低胸的连衣裙本想艳压全场,却难过地告诉小吴觉得自己没压住。说这话时继青掩不住得意,她却生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异样。方才在去完洗手间回来的路上撞到小吴,他突然问她:“你真的喜欢刘继青吗?”她的心头也油然而生这样的异样,她反问:“不然呢?”小吴不说话。

她将此事告诉继青,继青叹息:“小吴太关心我,他大概是看出了我太过喜欢你,担心我受到伤害。”他们四人一起打车回家,路过某地,正是继青先前的学校,继青向雁来介绍。小吴插嘴道:“我们小护士也是这所学校的呢。”小护士颇为尴尬,继青却笑了。

后来小护士和小吴闹分手,两个人拖拖拉拉好几个月。说起来,继青认识小护士比小吴还早,他去劝小护士,三年的感情不容易,说散就散太可惜。小护士忍不住告诉继青小吴打她,话讲到这份上,继青知道她铁了心要分手。小吴那边,他只说劝不了小护士了,总不好直接说破你打人家吧?

继青同雁来分析道:“小吴也没那么喜欢小护士了,相处这些年,总还是介意。”“介意什么?”雁来问。“学历呀,小护士只有中专,她的那些朋友也差不多是这个水平。”继青低头笑道。“可上回小吴不是说小护士和你同校吗?”雁来诧异。“那当然是他说着玩的。”继青奇怪她没有听出这是个笑话。“既然介意,当初又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呢?”“大概是当时,小吴需要像小护士这种能照顾他的类型。”继青解释。“现在又不需要了?”“过了那个阶段吧,小吴跟我讲,他现在需要能带给他资源的。”继青感慨。

雁来不由得语塞,他们的爱情原来是需不需要,这和她理解的太不相同。她又回想起那天,小护士不太说话,她就坐在漆黑的窗边,连衣裙溶入夜色里。雁来突然想到,小护士的长相、性格,都应当是继青喜欢的才是, 她忍不住问:“既然你先认识的小护士,怎么没有喜欢她呢?”

继青脸上浮现笑容,慢悠悠道:“虽然这么讲不好,但小护士对我来说,还是太浅薄了。”

雁来强迫自己不断回想他们的相遇,他的眼睛,他的答案。这种回想不断加深她的信念——一切是注定。当他们晚饭后牵着手一起散步,在秋季的凉风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白天发生的事,当继青把她介绍给自己的一位位朋友,而他们也亲切地称呼着她时,雁来感觉到一种久违的平静。这种平静是电影里缓慢推进的镜头,沿着生活的廊道一路向下,因为确定,她甚至可以忘记呼吸。她也很少再心悸与耳鸣。

那晚她在继青家等他,边等边看一部德国电影。在男女主角相遇时,身边的鱼缸震动、碎裂,水草缠绕住了他们,他们一同倒在玻璃碎片里,继而昏迷。在结局,女主角走入湖水之中,换得昏迷的爱人醒转。

继青回来后沉默良久,颇为不安地告诉她自己一直在做心理咨询。雁来心下震动,怜惜起他的脆弱,内疚着自己的迟疑。他是需要支持的,她想,我们可以建立起互相支持、互相理解的爱。“你应当早些告诉我的。”雁来心疼。

“我并不觉得心理咨询见不得人。”继青解释 ,“我也可以选择不告诉你,但我还是说了。做心理咨询,是我在对我的情绪负责,我当然也可以选择在亲密关系里消化我的情绪,但做心理咨询,我想对我们的关系会更有利些。”

在和前女友分手后,有那么一段时间,继青工作不顺,加之和父母的龃龉,使他颓丧到了顶点。有一天走路,他不注意摔倒了,一只脚骨裂。母亲千里迢迢地来照顾他,可没过多久就要回去,让他拜托朋友来帮他。继青知道她是担心父亲一人在家。他无法理解父亲作为成年人却生活不能自理,也痛恨母亲自我感动式的爱。他想起小时候过年,一家人要在亲戚家过夜,母亲准备好了父亲的内裤却忘了他的。怎么会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小孩?他觉得自己太委屈,他是这个家庭里最大的受难者。他从此开始心理咨询,咨询师告诉他:你是一个非常重感情的人。是的,他听了泪流满面,他太重感情,而他们毕竟是他的父母。最近和雁来在一起,周末时她常带他出去玩,令他心情好了许多,最重要的是,雁来没有那么多自私的想法,他想是可以同她长久发展的。他将这句褒奖“你没有那么多自私的想法”告诉雁来,这就回答了她要和前女友区分的问题。你最喜欢的人是不是我?当然是你。

继青厌烦雁来总问为什么对她一见钟情。他只好回答:“漂亮又有文化,而且那天,在出租车里,你睡在我的肩上。”答案自然是真的,大学时他总是逃课去图书馆看书,看世界名著,各国的名著他都列了书单要看。“我觉得我应当要了解这些。”他如是向雁来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态。但很快,他发现女朋友太有文化并不是件好事,她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、轰轰烈烈,总问自己于他是否独特,还爱看些沉闷的欧洲电影,他只好边玩手机边陪她看。是否独特有那么重要吗?平平淡淡才是真,他感叹,就如朋友所言,他们早过了恋爱大过天的年纪。他告诉雁来,你还太年轻,二十岁的时候为爱情烦恼是浪漫,到了三十岁还在为爱痛哭那就是失败了。三十岁时,没有稳定的感情会令人挫败。

雁来很快搬去和继青同住。继青清空了半个柜子,让她放置自己的衣物,又分了她一些挂衣位。雁来酷爱买衫,这些空间自然不够,因此当季不穿的衣服,就只好压在行李箱里。从此,无论外边多少纷扰,只需要关上门待在这个小房间中,在昏黄的灯光下陪继青一起看电视,她就可以不再去想,就可以隔绝一切,她登上船,船在两个港口间往返,却从不靠岸,岸上的霍乱再也与她无关。

在周末,他们一同去动物园,深秋意外暖和的一天,风里弥漫着落叶的香味。他们牵着手从一处跑到另一处,挤在人群中看老虎,学水獭洗脸,在树下拍照,最终躺倒在草坪上。雁来看着夕阳从树梢上缓缓下坠,金色的光辉穿过叶隙刺痛她的眼睛,最终,就那样轻轻一跃,隐没远山。

雁来一直记得这一天,在此后无数疲倦的日子里,她都会让自己回想起这天,就好像夕阳的余温还停留在她的眼皮上——他们相爱的明证。她无比确信自己在那一天是幸福的,那么如果想要追寻幸福,是否只要一直重复,就可以获得永远?

她偶尔还会想起在搬家前扔掉的日记和香烟。那本封面印花烫着漂亮金边的日记本里记录着她太多隐秘的痛苦,一笔一画,一字一句,她曾亲自拿着手术刀解剖出痛苦的每一层肌理。她知道,这本日记注定无法在另一个人的家中找到容身之处。那天下午,她站在巨大的垃圾桶前,把这本日记扔了进去,这是一种背叛,她深刻地明白。可她还是转过身走了,越跑越快,她不断地告诉自己,和继青在一起后,她不会再需要写日记了,也不会再需要抽烟。

雁来和继青漫长的争吵起源于一件小事。在某个下午,他们在房间里聊天,讲到小时候看四大名著,雁来说她最爱《红楼梦》,而继青说他不耐烦红楼,只喜欢《西游记》和《三国演义》。“男孩爱看西游和三国,而女孩总喜欢《红楼梦》。”继青总结。雁来不以为然:“这显然是一种成见,爱看什么书和性别没有必然关系。”继青听后发怒,声称自己不过是讲一般情况,他怎么会不知道性别成见?“上纲上线,你就像个杠精。”他说。雁来不由得发怔,她望着继青,只觉诧异和陌生。

这次的口角很快就揭过,继青却总觉恼火。他意识到雁来对人有一套极高的标准,他被一种不愿承认的羞愧感包围,如芒在背。他曾对雁来形容初见时他的心理活动:“酒吧里一个小姑娘过来和我讲张爱玲王家卫,哈,来呀,谁还比我更懂?”这当然带了夸大的成分,实际上,他只在上学时看过几篇张爱玲的名作,无聊时看过几部王家卫的电影。当雁来批判起王家卫创作方式时,他除去一句“这个观点倒是挺新颖”,便讷讷无言。可这种芒刺在背很快演变为不甘心,他心里很是瞧不起一个总供着女友的朋友,谈恋爱又不是拜神,无论多么喜欢一个人,他都不会将对方神化。当雁来笑他喜欢穿潮牌时,他终于爆发:“你为什么要否定我?”雁来立即向他道歉,无语伦次地解释这并不是否定他。可她已在他的心里落下了一记重锤,他必须要缓上一段时间才能面对她。

他压抑着怨气,她总是这样高高在上,表现得她是她,而自己是自己。可她是他的女友,怎能不为他着想?他告诉雁来,自己有特别高的感情需求,小时候只要妈妈不在视线里,他就要大哭,有一回妈妈骑车去上班,他拖着不让她走,以至于两人齐齐摔倒。他期待着雁来能够抚慰他,可她神色淡漠,如隔千山万水。自己向她吐露真情,可她竟将他推开,他大为光火。雁来不信任他,他们之间没有“connection”,他不禁委屈。他想起自己的前女友们,她们天生地就信任他,相信他是一个好人,他就用自己最好的一面回馈这种信任。而雁来,她只会给他压力,让他愈发不愿迎合。需要承认,他先前都是按照心中理想母亲的形象寻找女友,在外表上,她们无一不是长发飘飘、亲切温柔,曾短暂地满足过自己渴望已久的依恋。他告诉雁来,她显然不符合这一形象,而找她作为女友,自己已有很大的进步。她应当感动的,他笃定,对她有太多的例外。

和继青所想的不同,雁来领悟到一种欺骗,这不是第一次。在她还未下定决心和继青在一起之前,有一晚她来继青家,恰好碰到他在看西班牙导演阿莫多瓦的《痛苦与荣耀》。她表面不提,心中却将这当作是注定的佐证。她爱阿莫多瓦,这些年来,她一直在他的电影里呼吸。可后来雁来发现,不过是因《痛苦与荣耀》登上了豆瓣电影的热门榜,继青才看了这部电影,他不知道这位导演,更谈不上热爱。她原以为他们可以一同抵抗痛苦,去叩问生活的意义。带着这种甜蜜的幻想,她陷入由自己精心策划的私奔。杜丽娘义无反顾地逃出后花园,柳梦梅却在求神问卦、三媒六聘。她在半途猛然发觉只有自己。

心头涌上强烈的不甘,混杂着难以启齿的自负。他毕竟是爱她的,不是吗?跨年夜时继青忘记和她吃饭,她沉着脸赌气,自顾自地收拾衣柜。继青在旁沉默着,忽然看了看手表,轻声对她说:“女朋友,新年快乐。”她在那一瞬间分明感受到爱意。带著一丝凄凉的希冀,她不禁想,也许只要耐心解释,只要让他更了解自己,他会明白她,会和她一起私奔。

她向继青介绍《正常人》。她解释,高中时代的她性格孤僻,被孤立的遭遇与剧中女主角颇为相似,在上大学后,同样也遇到了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,不再如先前那般孤单。她没有说出口的是,她羡慕剧中男女主角间的感情,即使生活的洪流将他们分隔,却始终彼此牵挂和支持。

继青看完后立即和一位朋友聊天,隔了一会儿颇为得意地通知她:“我和朋友都觉得这部剧就是青春疼痛文学。”那一霎,她的嘴里填满苦涩,她张嘴试图说些什么,却发觉自己开始失语。

雁来总是刺伤继青,也不明白他所谓的感情联结。继青一次又一次地讲述他的童年经历,这些经历将为他的言语和行为正名。当他第三遍讲起自己从小展现的极高感情需求时,雁来心底不可抑制地浮现轻蔑,随即感到抱歉——彷彿是她先背叛了爱情。她试图去正视这种轻蔑,怀疑是否因自身对痛苦的习以为常而忽视他人的痛苦,质疑自己对意义的叩问是否忽略了唾手可得的幸福。继青再三强调自己珍惜他们的关系,要求她去爱具体的人,向她重申“爱一个人是接纳他的一切”。他描述自己的不安全感,称他在浴室里滑了一跤时,第一反应仍然是他一个人要怎么办。难道真的是她的爱太抽象?她在湖心溺水,慌乱时根本忘记自己会游泳。“也许是因为我还在上学,没有工作。”她为自己的年轻向他道歉。

雁来哭了许多次,哭到太阳穴剧烈疼痛,恨恨地发誓再也不去想、不流泪。可连她自己也分不清,她是为受到责骂哭泣,还是哀悼她所谓的爱情早已幻灭。从某一刻起,她只是静止了,在无数尘埃的环绕中,泪珠停在脸上,目光落在窗外,她似乎在看、在听,却再也不想、不说,她在生活中完全地静止。

他们在节日和纪念日互送礼物,订精致的餐厅,用情侣头像。手拖手走在街上时,和身边千千万万对情侣没什么不同。雁来开始忘记她虚幻的痛苦。每一个人都在追寻美好的生活,她为什么要例外?升职加薪,去更红的餐厅,住更贵的酒店,摇号买房,周末请朋友来玩桌游……这种具像化的生活引诱着她,她只需要顺流而下。

继青期待着雁来毕业后他们一起养猫,甚至猫的名字他也想好,他姓刘,猫就叫刘一。他们还可以租一个大一些的房子,但还是要在这附近,他可以每天走路上下班而无需挤地铁。他畅想未来的生活,心情激荡,不禁向雁来抒发这种惬意:“你不知道,我每天走路上下班有多幸福!”他想,雁来正是因为同他在一起,才拥有超出她年龄段的稳定。“你的朋友们还在感情里弯弯绕绕,而你,已经有稳定的感情了,你赢了。”他骄傲地夸奖她,志得意满。

偶尔,他也会想起前女友。他们分手之前有几个月的冷战,期间她和另一个男人单独出去旅游,但他坚信她不会做出任何对不起他的事。在她回来后,他偷偷翻看她的聊天记录,在和那个男人的聊天里,他被塑造成对她死缠烂打的形象,男人轻佻地揣测他:“哈,不会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吧。”他感到自己受到侮辱,他自认是个极其要脸的人,于是在那一刻,下定决心分手。他知道前女友依旧爱着他,在分手时,为他收拾好全部的衣物,按季节仔细分类打包。即使她同那个男人在几个月后就迅速结婚,她仍在结婚后来向他诉衷肠,她说,和他分开实在是太痛苦,令她不得不反思自己,她道歉,承认和他在一起时,有诸多过分之处。他们是同行,自此又维持着工作上的联系。

那晚他和雁来一同看电视,前女友和他聊天,雁来起身去洗手间,回来后问他是否有话同她说。他有些心虚,但怀着一丝侥幸,故意扮出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情。雁来坐在他身边沉默良久,终于说:“我看到了。”他心道大事不妙,赶紧缴械投降,主动向她展示聊天:“你看,我们没什么,她只是在向我解释白天为什么突然不回我的消息。”聊天框里只有前女友孤零零的一句话。雁来沉吟。他赶紧解释,因为怕她生气,他把之前的记录都删除了。雁来在半晌沉默后爆发出痛哭,她紧紧地抱着双臂,脸色因过度伤心而煞白,全身都在微微颤抖。她气若游丝,缓缓道:“我要回家。”继青忽然恐惧起来,怨恨前女友为什么要来联系他。他紧紧地抱住她,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,向雁来保证这样的事不会再有下次。

雁来慢慢平静,一动不动地看着电视,她知道继青在小心翼翼地观察她。即使刚才抽泣到微微痉挛,事实上她却并不伤心。看到前女友消息的那刻,她只是意识到自己突然拥有了一种权力——审判继青的权力,是他对不起她,而她过去所有的不满都可以藉此宣泄。在继青的观念中,这种宣泄和审判是理所应当,占据着道德的高地。她迅速地掌握住这世俗所赋予的神圣权力,躯壳进行表演,而心却空空如也。这一次,她终于胜利了。可她的心中再度涌起强烈的轻蔑,这次是对她自己。

她想起遇到继青之前,在看完《正常人》后,爱尔兰忧郁的蓝色里,她说自己想要健康的爱。

又是夏季,雁来在实习中遇到一位同事,那个男生和她年龄相仿,也喜欢听电台司令的歌。他们偶尔一起吃饭、一起加班,下班后就在夜风里穿过公司楼下茂密的绿化带各自回家。灯光幽微,树影散落在石径若隐若现,除了工作和音乐外,他们什么也不谈。有时就沉默地走着,那个男生不开口,雁来也装作不知情。在此刻,她可以什么也不想,任凭窸窸窣窣的树影侵占她的心绪。她必须在这样的夜晚中获得一口喘息,才能够若无其事地回到继青身边,延续和他的爱情。

继青是对她越来越满意了,雁来逐渐成为了他句句有回应的知心爱人。有一天,他满怀柔情地告诉她,现在终于能感觉到和她的“connection”。在她拿到工作录用后,他用一种甜腻的语调诉说,他想要永远和她在一起。

雁来茫然,永远这个词语没有唤起她的任何情感,她的心里惟有一片空旷的雪地。如永远这样的承诺,她只觉得遥不可及。她忽然想到初见那天,从酒吧离开的出租车里,她是故意睡在他的肩上。在那一刻她想到了王家卫的电影,总是有一个镜头,爱侣们在车中依偎,车外霓虹流转。当时她以为只需如此,她的爱情也会是电影,获得影像里的那一种“永远”。雁来心中轰然作响,那声音从她的心里扩散,到四肢、嘴巴、耳朵,她又开始耳鸣。此刻她无法继续自欺,她无比确信会和继青分开。

爱情是她的麻醉剂,只有沉浸在爱情里,她才能够对生活失去意识。不再去问生活的意义——没有意义,不再去触碰痛苦——闭上眼睛。在这段时间,她睁开眼看著自己如何被解剖,刀划过去却感觉不到痛,可是麻药效力过后,她还独自躺在手术床上。

离职的时候,那位同事送她一张电台司令的黑胶唱片,她轻快地翻过面看歌曲列表,其中有一首《True Love Waits》。她的笑中带了一丝伤感,随即满不在乎似的说:“你知道吗?算法得出,True Love Waits是Radiohead最悲伤的歌。”